无期徒刑

文章整理
CP向:米英、露中

文本:伊莎-主/波粒-修

Attention:警察x毒枭&军火商x警察


 


 

大其力勐拉港口。


至少是正常载客量的吃水线,双复合式甲板的大型游轮‘胜利号’于此停泊,抛动生锈的船锚趋于靠近浅湾滩,夕曛把湄公河每一条汊流染成一派赭红色,急流绕着岩礁簌簌地打着旋,泛白的浪花石榴花裙边似地冲上切面礁岩的棱面,东南亚的春晖显得不闷热也不温吞,颇像一颗懒洋洋的水煮蛋。


锈迹斑斑的船锚上爬满前几天狭窄的肠道型海峡中摇摇欲坠挂着的绿色青苔,连日来弥漫的大雾在晌午钟声敲响之际散去。


聒噪的散客零零碎碎地在码头挤去了一大半,陆客穿得远比当地的亚麻布帛得当不少,太阳灼得人浑身汗涔涔,皮肤也火辣辣地隐隐生疼。


‘胜利号’是沿着白令海峡以北,环绕指定的经纬线航行数百海里的政府级投资项目,在开辟商贸之路的澜沧江至湄公河都有‘胜利号’的影子,陆客是早早预订位置的数百人,抛锚的数个小时,船早就抢先跨越翻滚的江流靠在公海港口,船坞呜呜鸣响汽笛,在第二次的鸣笛时间到来前,散客就得回到船甲板上结束他们今晚的疯狂采购,转而投身于封闭式船舱内部的夜宴。


胶制的轮胎一下下撞击陈旧的堤坝,皮肤晒得黝黑的水手熟练的跳下甲板,豪华客舱依旧作为舞厅修缮使用。


客舱同样是典型的复合式,防潮加工的大理石瓷砖从半圆形的胡桃木门框深入,四角的券柱正中雕刻镂空西欧式的飞浮壁,大丛的吊兰悬挂在塑料穹顶的横梁,投射在地面上的阴翳随船体的晃动而拉长。


“一杯彩虹鸡尾酒。”


泾渭分明的黑白色西装层,服务生稍加授意发话人手边的空杯,便又低下头闷不做声。不恰巧,阿尔弗雷德在这块点了不亚于七杯酒,且每一杯的调和过程中,他用那种带着露骨而色情的眼神舔舐着服务生的精于抛掷银币和较为纤长的腕骨,活脱脱是馋了嘴的野狼,亚瑟本来事先替他准备好了调配完毕的鸡尾酒,可每次留心到已经事先完成的成品,他就大失所望的叹气,而后挪动手指,点了另外一杯。


他丢下几沓用皮筋捆着的美钞,绕有意味地托着下巴,目睹调酒的整个过程。


石榴糖浆沉淀在洛克杯杯底,量酒器短短数秒的斟酌下,适度的绿薄荷融入酒液表面,紧贴光滑的杯壁,如同一层油面覆盖在液体上层,形成了第一块分层。接着他故技重施,手腕利落的翻转间依次倒出香醇的樱桃白兰地以及威士忌,这种法式甜酒的分层色段美得灼人。


亚瑟不动声色退回多余的钱,这个始终挂着笑容的美国人自相遇的那天就不明不白的掏出一捆没法找来数额的现钞拍在桌上。而亚瑟恰巧清楚他的用意,至少从美国阔佬不加修饰的眼神,再迟钝的人都能读懂一二。拒绝的理由荒诞可笑,可亚瑟不否认每次他的拒绝都会该死的打开美国人的话匣子。


“你每次都不收下,是欲擒故纵吗。”他盯着亚瑟胸前的银色名牌琢磨,脸上没有丝毫因此气恼,说实话,他湛蓝的眼睛像极了波罗的海海湾,特有的霞光铺落在一望无垠的海面,激起淡淡的涟漪,“还是说不喜欢美元,或者什么别的、奇奇怪怪的理由。”


“首先,我讨厌极了摆阔的富佬。”另一位客人靠坐过来,这是一位典型的中年男性,蓄着短短的胡子,戴着一副文质彬彬的金框眼镜,他在转椅上扭动几下身体调换姿势,亚瑟对他露出微笑,问出职业性的话。


“请问需要什么服务。”


客人张了张嘴,刚要开口发话,便古怪的瞥了眼正用余光打量他的美国人,于是拿起手头的公文包灰溜溜的逃走了。


亚瑟没趣地收回笑容,瞪着阿尔弗雷德,朝他挑了挑眉。


“明明那么多天都没见过了,还这么急着赶我走吗?”他摇晃着手里剔透的杯盏,没品地咧咧嘴角。


亚瑟望向另一个挤满客人的吧台,无奈哀叹:“那你大可以把钱留下,给‘胜利号’添置点摆设。然后从我的视线滚蛋,因为你我被领导找了好几次要求谈话,拜托你挪挪你的屁股去另一边行吗。”


他翻了个不要优雅的白眼,但他的确应该表现出厌恶。









事情发生在两个星期之前。


‘胜利号’照例停泊在勐拉的港口,这是一条只要是老水手都知道的航线,他们照常泊下船,这次迎接的客人很奇怪,他们明显不是缅甸当地的住民,体面的黑色西服西裤,油亮的发胶。起初他只是单纯认为这群提着黑箱子的怪人是当地搭乘船只的毒贩,在东南亚没什么会比缅甸境内的毒贩更猖獗,领头的是个高大的年轻人。他脱下占了三分之一面积的黑色墨镜,露出一张相当英俊的西方人的脸。


亚瑟当时恰好在用绵帛擦拭酒杯,稍稍留意了甲板,就注意到一个面相不善的缅甸人指着他对领头人说了些悄悄话。


那个美国人点了点头,朝亚瑟缓步走来,他的保镖们呈弧状靠立在甲板上两腿叉开,俨然一副危襟正坐的样子。亚瑟有点局促,美国人吊儿郎当地跨坐在亚瑟面前的转椅上,手掌拍在吧台,而后他缓缓挪开手,简直像个揭盖的赌徒。


一枚硬币。


只可惜他脸上的笑容既灿烂又阳光,让人不禁联想到加州的阳光,如果他没猜错,这家伙下面说的话让亚瑟确信他是个地道的美国人。


“英国人?眼睛真好看。”


美国人冲他挑眉,用他那口蹩脚的美式口音评价亚瑟招牌式的口吻。


“我不负责服务美国人。”亚瑟扭身整理酒具,“也不乐意服务当地人,以及在邻国政府的船上,张扬的用枪指着我的后背的东南亚佬。”


有人窃窃私语,亚瑟只来得及顾上一眼。


美国人爽朗的笑了,和他的手下说的没错。这个有着和他母亲相同瞳色的男人性格恶劣,但却实在清秀。他摆了摆手示意举枪的缅甸人退下,露出手腕上昂贵的宝格丽玫瑰金腕表:“他们说的没错,你很有趣,亚瑟。”亚瑟自然不会为他知道自己名字的缘故而讶异,他反而让自己表现的更加平静。“据我的线人说,你相当了解俄罗斯当地的语言,归咎于你曾经在俄罗斯留学三年,如果可以,我想请你做我这次的向导。”他扛出黑色的皮箱,扣着锁眼的手迟迟未放下。


这算什么逻辑,就连自己的留学经历也一清二楚?可望遍整个东南亚,又有多少人读的懂俄语?偏偏上了国际游轮,点名指姓要求亚瑟。


看不透端倪的就真是瞎子了。


亚瑟懒得理他:“我没有替黑帮做事的习惯,而且。”他一掌拍在对方试图掀开皮箱的手上,俯下身恶狠狠的瞪着他,“黑帮那套我早就吃透了,八成掀开来是把用来轰爆我脑袋的左轮。”


“真自信啊,到底是初来咋到不懂规矩,还是另有后台。”


“你当然应该知道我在这对你呼来喝去的本钱。”他指了指船桅上飘扬的旗帜,“我为政府工作。它们给的工资也许不如在你这一夜暴富,可我问心无愧。”


阿尔弗雷德愣了愣,大概没想到自己第一次被人拒绝还有这样荒诞的理由。而后他松开手做出投降式:“打开看看吧,我可从没想过用枪抵着拥有这么漂亮的绿眼睛的服务生。”亚瑟狐疑地打开了箱子,发觉里面仅仅装了一沓美钞。


“喜欢的话就收下吧,当成是送你的见面礼也不为过。”


亚瑟啪地一声合上箱子,在众目睽睽之下接下一笔黑钱?除非他愚钝到了极点。“勾搭方式真拙劣,大城市的人可比你懂浪漫多了,像你这样的小鬼,大概还包着一卷随时随地要妈妈换的尿布。”


“真是个嘴巴毒辣的绅士。”他不置可否的耸耸肩,而后清了清嗓子,“我想我还没有来得及自我介绍,你好。亚瑟,我是阿尔弗雷德福斯特琼斯,来自墨西哥。”


毒品大亨的做派。


“挺好的。”亚瑟迎合他。


“那么,能先给我一杯玛格……呃。”他指着菜单上的中文字,别扭的念着拼音。


“是玛格丽特。”亚瑟拿过边上的酒杯,娴熟的晃动底部一层晶亮的清洁液,“喝醉了可别闹事,美国人。”


他的手指间夹着一片薄薄的柠檬片,在洛克杯的杯口打了个转,接着拿过一小叠盐盅,将杯口倒扣在晶体边沿,翻转后倒入适量的龙舌兰,阿尔弗雷德甚至没能看清他的手法和酒瓶上的标签,亚瑟已经完成了最后的步骤,将切片柠檬卡在杯口,接着用棉布擦擦手,把调好的玛格丽特推到阿尔弗雷德面前。


“你的手真好看。”


他根本不看酒一眼,好像他点这杯酒只是为了注视亚瑟全神贯注的样子。


英国人试图逃避他的目光,但留给他的空间微乎其微,就像躲避着一只自己都辱于踩死的蟑螂,印象有那么糟糕吗。


他晃着加冰的玛格丽特,感受冰块棱角撞击杯壁。“真感谢你今天的招待,这箱子归你了。不过比起一笔无足轻重的现款,我更期待你会答应我的交易要求,再仔细考虑考虑吧。”


亚瑟狐疑地目送他站起身戴回墨镜,实在是莫名其妙。伴随美国人的离开那群保镖也离开了,大题小做的家伙。


他翻看着箱子上挂着的一张名片,眉头揉成一团。


这家伙,还会不甘心的回来的。






亚瑟的直觉一向准的可怕,这次这个讨人厌的美国人果不其然再次出现在他的视线,他厚着脸皮坐在他面前的转椅,一切行云流水,简直是个惯犯所为。


他把菜单上的酒目挨着点了个遍,且不准备去喝。久而久之,英国人就懒得花精力去搭理言行举止不痛不痒的家伙。


“果然还是一样的答案呢。”他保持着笑容,“可惜我的时间没有那么宽裕了。”手指有节奏地敲打桌面,有半句话尚未从牙缝里撬出。


“失陪,我去厕所。”多说实在无异于浪费时间,亚瑟用棉布擦拭手掌,在阿尔弗雷德的目送下进入厕所。


美国人双腿交叠,手肘翘在吧台上。他打了个响指。


“帮我跟上他,老朋友。”


他点了根烟,无视了距离不到五米的禁烟标识。


亚瑟本来想大声咒骂,但出乎预料熟悉的声音从他后脑抵着的一把手枪传递而来。


“最好别乱动,伙计。”


抢先出手的是个地道的东方人,他的手劲很大且手指灵活,在还没到达厕所,但是过远的距离遮掩住大部分视线的空吧台摁倒了亚瑟。


他的动作带倒了一整排酒瓶,一片哗啦啦的玻璃碎裂在地,砸出几个骇人的坑洞。


一杆短枪抵在他的后脑,皮革把手精确地卡在虎口。亚瑟扭头便撞上他琥珀色的眼瞳,他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


王耀慵懒地眯起眼睛,他比了个口型指了指自己的耳朵。亚瑟读懂他的肢体语言,乖乖闭上了嘴。


“行了,别急着去上厕所。把人给我看好了,要是跑了就是大失误,这里交给你管着了。”


“别这么使唤我,老伙计。”阿尔弗雷德从一侧过道不徐不慢地靠近,他扼住亚瑟的手腕,朝英国人笑了笑。


“知道在这片大其力的生存规矩吗?”


阿尔弗雷德微笑着松开他已经被扼红的腕骨,沿着转椅绕后几步,亚瑟警觉的听见什么东西上膛的咔擦声,逐一伴随着人群的尖叫。


他错愕的抬起头,对上了黑洞洞的枪口。


6mm口径。


美国人依旧保持和煦的笑意,他举枪瞄准亚瑟。


“看到喜欢的东西,就要抢过来。不管它们是什么,不管他是谁。”


他的人也纷纷举起了枪,齐刷刷的换膛声拥作一团,王耀要求所有人抱头蹲下,他和美国人比了个眼色,在众目睽睽之下信步离开甲板。


“怎么样,想没想过要和我走一趟?”


“你他妈真是个疯子。”他痛骂着美国人,但是人群怔忪地齐齐望向他,亚瑟实在不敢面对这种眼神,他咬住嘴唇,控制住自己紧握扶手的每一根手指,痛觉加大他对理智的管控,这大概是压制血液中沸腾的因子最好的办法了,“只是充当俄语翻译?事成之后就会放我离开?”


他已经不止一次说过,这是政府级别的游轮,至今也没人出手的缘由,可以部分归咎于对方势力的恐怖地步。


亚瑟毕竟有好半句话没问出来,比如为什么船上有那么多惊喜,为什么要选中他。他思忖了堪堪几秒,对于双方的关系并无瓜葛和过节,他确信人身安全问题不会过大。


“当然咯,原谅我吧亚瑟。这是一桩我拒绝不了的大生意。”阿尔弗雷德朝他挤了挤眼睛,最终放下了枪。但其他人依旧保持端枪的动作,美国人亲昵地挽过亚瑟的手,英国人条件反射的试图甩掉,可阿尔弗雷德似笑非笑的眼睛逼迫他硬生生顿住了。


“随你的便吧。”


他咬了咬嘴唇。


阿尔弗雷德贴近他的耳朵,没好气地轻咬他柔软的耳垂:“放松,宝贝。你待在我身边一秒,我就顺着你一秒。当然,除了自由,和武器。”














勐拉港口商业停车场。


王耀站在林肯的一侧,平静地看着阿尔弗雷德搂着英国人的肩膀,大约数百人的武装夸张的从船舱走出,水手摁着帽子打着电话,两方的对比实在明显到可笑。


那阵势和美国人脸上挂着的表情让他不免有些抓狂:“你这是做什么?不是已经和中方交涉过借用柯克兰吗,带着百人师团是想登上明天的《金凤凰》报吗。一个大大的属于你的板块,哼,百人黑帮抢劫中国游轮,但是这群傻屌逛了一圈什么都没拿走,只带走了一个政府允许下的调酒师。这本来可以当秘密任务。”


他看着阿尔弗雷德单方面你侬我侬地替亚瑟拉开车门,亚瑟不慎撞了一下王耀的肩膀。东方人下意识后退几步,表情怪异。在阿尔弗雷德的目光施压下只得钻进车内的亚瑟就连表情都一闪即逝。


“你没必要开车来迎接hero,和俄国佬那批货的生意才是头筹。”他一副闲聊的样子轻拍王耀的肩膀,表现得像一对实在亲密的老伙伴,“也真是头疼你了,大鼻子可不是好周旋的主,要是摆着他那批军火生意不做,我才是要被上面看成傻子的人。”


“知道最好,这次你三我七,没得商量。”王耀点了支烟,视线飘向车内的亚瑟,他的手肘撑在车顶,半个身子靠在车身,“这就是你找的翻译?看脸还不错,然而你确定自己性取向正常?”


“别被你妹妹带坏了,看谁都像基佬。”阿尔弗雷德爽朗的笑笑,“这笔干完之后在缅甸收收手,条子盯上生意了。”他刚点了支烟,又烦躁的把它丢在地上来回踩。“运气真臭,迪克在老挝那批货出了差池,内鬼和警察抄掉了我在那儿足足有上亿美金的罂粟田,顺藤摸瓜还找上门了。好在这几次都没闹出人命来,否则上头那群姥爷可真不会拿着我的钱一副笑嘻嘻的样子。”


“都跟你说了出手要快,这一秒幸运女神盯着你看,难保下一秒她就扭过头了呢。迪克那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东西呢?”


“逃到尼日利亚去了,大概是偷渡。要买通那里的人不容易,苦口婆心交涉了大半个月也没个所以然,钱都投进去大半,最后才得到个这家伙因为盗窃罪入狱的破消息,那群混账嘴巴硬得很,就是不肯放人。”


“既然迪克那里出了差池,找到你这就是迟早得了。不怕条子安插人在你身边?心眼真大,赶紧上车。”王耀看了眼混乱的船甲板,“我们没和当地警方交涉过,走吧。”


他上了驾驶座,阿尔弗雷德顺势坐到亚瑟身边,凑得距他颇近。


“嗯哼,先别那么紧张嘛,学会放松,亲爱的。”他拍了拍亚瑟的肩膀,“我又没用枪指着你,别跟个急红眼的兔子似的瞪着我。”亚瑟攥紧拳头,直到他留意到王耀透过后视镜监视他的一举一动。


“你说你时候能放我走?”他深呼吸。


“等这笔交易结束,你希望我派遣游轮还是直升机遣送你回国?放心放心,我有多国直升机和渡轮出入境许可,实在不行就花钱摆平,别总是为自己的事而愁眉苦脸。”


“所以说你是个……军火商?”亚瑟躲开凑上脑袋来的阿尔弗雷德,“还是什么别的?”


“这个世上,最富有的个人不是军火商,也不是珠宝商,自然不会是矿场主人。”他的话说的模棱两可,却始终没有道破,“是一年四季供货从不稀缺的人。”他摸了摸亚瑟的脸,英国人回避他细微的手部动作。


“你是……”


“嘘。”阿尔弗雷德及时封住了他的嘴唇,压低的声线性感异常。“小心隔墙有耳。”


亚瑟紧张的收紧手指,避免手心里一张揉烂的便条发出声响。


那是他撞到王耀时,中国人塞进他手心里的。














伊万·布拉金斯基在等待合适且绝对安全的交易机会,为了完成这次草草的会面,他丧失了整整三单重要交易,都被商业对头搅黄了,他自然是怎么也没想到那群以色列人竟然真的敢和他争夺金三角的单子。


在几天时间他们在曼谷爆发了多场街巷混战,伊万损失了不少人,当然,也足够给自以为横行缅甸的小混蛋们一点教训。


伊万损失的人却都是无法取代的旧血,他的上级靠冷战时期大敛暴财,用来屯兵养精,从阿富汗战场回来的老兵每一个都是强大的生力军,以至于真正损失的战斗力无可估计。


夜幕降临的晚八点,他按时靠坐在啤酒花园贵宾包间A区,抽着一根万宝路。露天式的花园露台因为包场的缘故相当宽敞,足足有三十多米南北延伸的方形露台,篱笆扶手的设计恰巧属于较为典型的农庄式,像是一株尚有年岁、虬枝盘曲的大树节节扭向水平扶手。


正逢散伙的时间段,勐拉港口的光源仅剩下他脚下这家啤酒花园,以及港口的照明灯用以指示迷途往来的货轮,夜半也是港口的渣土、沥青倾倒的时刻,总是充斥着猫狗的吠叫和令人头疼的瓦罐声。防盗灯忽明忽暗,除了几条光顾的流浪狗,只剩下乱飞的蝇蝄。


可这再普通不过了,反而让人感到舒心。


他没有安插保镖在身边,因为他持有两把致命的手枪,而他恰好就是那个枪枪致命的好枪手。


阿尔弗雷德的林肯迟了整整三十分钟才姗姗到达啤酒花园,王耀下车后确认四周商铺的卷帘门合上并且毫无异状。


啤酒花园的大门自然也是为贵客敞开,经理亲自接待,避免客人因为大门装潢的寒碜而印象大打折扣。


“我去望风,时刻注意自己的耳麦。”他指了指阿尔弗雷德的耳朵,遣退了饭店内外的保安,换上自己这边的人才得以放松。他向阿尔弗雷德教授了一些重要而严谨的礼仪细节,再三告知他不容疏忽,末了看了亚瑟一眼,便和门外两辆大使馆的司机攀谈起来。


阿尔弗雷德要求亚瑟挽着他:“辛苦你了,老朋友。”他抓住不甘不愿的亚瑟,愉快的咧着嘴角。


“哪能呢,毕竟是我占大头的生意,看重点也不成问题。赶紧完成才是当务之急。”


王耀摆了摆手,示意他可以滚蛋了。


毋庸置疑,盘旋而上的大理石材质的阶梯扶手传递沁人的凉意,铆钉状凸起的设计恰好符合掌心的尺寸,大概是避免摔倒而刻意加装,从大堂登记处一直延伸到二楼每一条交错的长廊都是一条羊绒的红色地毯,与自助餐区毗邻而居。


吐着泡泡的热带鱼惬意地在大缸里游来游去,几只巴西龟慢悠悠地游着,偶尔在斜铺的人工黄沙上停留一会儿。光影交织在水草和珊瑚丛中,叫人眼花缭乱。


“你会多少俄文。”在走上盘旋阶梯时,阿尔弗雷德伏在亚瑟耳边低语。


“对话不成问题,关键对方是什么人了。我听不懂地方口音,对方是俄国人吗?”


“是啊,所以棘手。不过放心,听王说他的口音还挺标准。”阿尔弗雷德笑了笑,“那就劳烦亚瑟替我出场了。”


“别说的那么亲密……我们只是第一次见面,事成之后记得放我离开,别食言。”亚瑟又提了一遍,天知道他有多不想留在黑道教父的身边。


阿尔弗雷德拍拍他因为紧张而紧绷的肩膀,贴近他柔软的耳畔:“放轻松嘛,还不到急着离开我视线的时候,嗯……交易完成之后你就可以乖乖的回家了,所以在此之前,乖乖听话。”


亚瑟的嘴唇轻轻蠕动:“所以你……到底是在进行什么样的一笔交易。”


美国人凑过去嗅了嗅亚瑟的脖颈,英国人错觉他快贴到自己的皮肤上才下意识抽身,阿尔弗雷德坏笑着拍拍他的肩膀。


“等你爱上我,再告诉你也不迟。”


怪人。


亚瑟皱眉。


在半点的第五分钟,阿尔弗雷德打开了指定包间的门。光线很暗,有浓稠的尼古丁和酒精混合的乱糟糟的味道,但总体的包间色调偏棕红,比如说嵌入式的立柜和服务台。他搂着亚瑟落座于黑暗中那个一身素装的俄国人对面。


伊万睁开眼,巡视两人脸上的表情。他自然是没有兴趣留意美国人和他男伴到底是什么关系,因为生意归生意,琼斯又是大客户。


“来根烟?”他把目标转向亚瑟,用标准的俄语询问。


“抱歉,我不抽烟。”英国人摆摆手,他是用俄语应答的。伊万心里有数,八成是琼斯的翻译官。


英国来的年轻人看起来紧张极了,手掌不安的夹在双腿之间。反而是阿尔弗雷德将双脚翘在桌上,显然已经把王耀当时的话抛在脑后。他悠然自得地叼着一根雪茄,也不知道在和人攀比什么。在包间中自顾自的吞云吐雾,喉头上下滑动。


他问:“给这批货上的价码呢。”


“AK-12自动式步枪,一个师起批。”伊万把玩着手中的伏特加酒杯,“或者说,为了向你的上级提供更好的武器需求量,支持他大规模养兵的行为。我会在四国政府的施压下依旧批出A货给你。”


亚瑟把话原封不动地翻译给阿尔弗雷德。


“这轮不到你来揣测。”他的手指有节奏的敲击桌面,美国人搂住亚瑟的肩膀,连着吐好几个烟圈,双腿在桌上交叠,“线路给我走哥伦比亚的渠道,让那些兜售情报的商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给点封口费,到时候一分也不会少你。如果不成,那就就地解决了。”


亚瑟犹豫了,阿尔弗雷德朝他努努下巴,示意他翻译。


“一出手就关乎人命。果然还是年轻气盛啊。”


美国人明显感受到掌心下的肌肤些微的颤抖,他轻抚他的大腿让他冷静下来。亚瑟深吸气,他的俄语算不上一流,但是能聊到国际通货渠道,显然就没那么简单了。


这个伊万到底是什么来历。


“嘿,你和他到底是什么关系,很亲密的样子。”伊万看向亚瑟,他用的同样是俄语,所以亚瑟愣住了。


只在对自己说吗,他看着那双紫罗兰般的眼睛,咽了口唾沫。


“他威胁我做他的翻译官。”留给两人的对话空间微乎其微,但阿尔弗雷德只是挑了挑眉,没多做干涉。俄罗斯人也意外的识趣,他收回脸上挂着的温暖笑容,再次回到会谈中。


“钱还是分期汇到老账户,避免中央银行查到一笔来路不明的巨额善款,而把你那儿闹的鸡飞狗跳。”“这事情我的合资商会处理,没什么问题就散了吧,避免条子跟过来。”


分手前阿尔弗雷德递给了伊万一根雪茄。


“打洛镇见,两天后老地方。”


随着俄罗斯人信步离开,亚瑟才刚松了口气,腿上一沉。阿尔弗雷德自说自话躺在他的腿上打了个哈欠。


“你干什么。”他吃了一惊,美国人的手下从门外挤了过来,一左一右把他夹在中间,他一时间又怕太过偏激的行为找来是非,阿尔弗雷德拽紧他的衣角:“尽情的玩闹,不过在这之前我得先睡会儿。”


“喂!你……”亚瑟推不开阿尔弗雷德,一左一右的保镖又开始和他搭话,索性他们讲的是英语而不是缅甸当地的语言。


“我们该叫你什么,大嫂。”一个栗发的保镖贴了过来。


“什么大嫂,别胡说。”


保镖指了指他腿上已经昏昏欲睡的美国人,看着英国人温度骤升等等双颊,神神秘秘的凑过来:“这个啊,叫做‘膝枕’吧。”


“说什么呢,老大说了不许调戏大嫂。”另一侧的保镖操着一口当地语,扇了那个保镖一巴掌。


亚瑟很不习惯,但他知道他晚上还有要事要办,现在只能等待阿尔弗雷德尽快醒来。“你知道他为什么要带我来参与这场交易吗?我总觉得有点大题小做。”他问一个脸上带疤的男人。


“不是你该问的事情。”这回答就正常多了,“取决于大哥怎么想,他想什么时候放你走就什么时候放,想毙了你,比如现在,随时随地每分每秒的事情。”


亚瑟讨了个没趣,悻悻的垂下头。












伊万走出了鎏金的大饭店,琼斯的接待人便迎了上来,他是个年轻的东方人,脸上带着商业化的笑容。但伊万清楚看似年轻的东方人比自己年岁大上不少,甚至比阿尔弗雷德还要精明老沉。


“王耀。”东方人带着笑容和他握手问好,可谁都知道狐狸有多少层真真假假的面具。


“伊万•布拉金斯基。耀对我有点印象吗,我们还算有交情的。”俄罗斯人挂着笑。“商业铁腕还是西伯利亚军火商?”王耀仰头看他,无论是多么冒犯的话他都能说的圆滑,“可我想我们还是第一次见面。”


“不止第一次了。”他没留给王耀否认的余地。


王耀自然不明所以,伊万也不再深究。“原谅我这个年纪记性实在不好,真糟糕。如果和这样一个值得信任的朋友做生意,真是忘也忘不掉的,我送你回去好了。”


他绕开了话题,伊万也推波助澜,顺水推舟的接下话茬:“我记得你对俄文也相当有研究和偏见,为什么不去协助琼斯的翻译工作,我想你会比没见过大世面的英国人做的更出色。我都在怀疑琼斯是不是在他后腰塞了把枪。”


“亚瑟做的好极了,别这么看轻他。比起和狡猾的美国人做生意,我想我还是更适合单独给人下套,可像你这样精明的老雇主可不好骗,只能老老实实做生意,嗨,布拉金……”他说到一半才发现自己的舌头打结了。


“叫我伊万就好。”


“那可真是冒犯了,伊万先生。你是准备先回旅店,还是想要去哪儿逛逛?上车聊。”王耀瞥了眼手腕上的电子表,确保他不会错过接下来的会面时间。


“我该回去了,这条街有宵禁。”


俄罗斯人挤进后车座,而王耀应了一声也坐上车。车轮碾过泥泞颠簸的街区,光影从窗膜一侧一闪即逝。低矮的窝棚和流浪狗徘徊的肉摊早早没了行商,只留一台自制的发电机缓缓的工作。从门缝间挤出的灯光在每一间窄小的屋内跃动。胡桃木质的牌匾早就在风吹日晒下被虫啃得不堪入目,扭曲的当地文字生涩又满是缺漏。


“这里可真是几个世纪前的样子。”


“贫穷、劫掠和饿肚子是几年前他们过着的日子,但现在湄公河那条商路开发出来之后把一大部分安分守己的人生活质量提上去了。可总有人不安分,到那时候国际刑警就会出马。”


“他们听起来就像世界最公平的秩序,可惜背地里的生意都见不得光,生意做的问心无愧还好。可要是一有闪失,就怕万劫不复了。”


王耀耸耸肩:“据我所知,伊万先生可以完全放松。在我知道的范围里,你所经营的东西不会遭到除了本国以外的干涉,可偏偏你的座驾是大使馆的车。说得难听点就叫外交豁免,说的好听点,就是合法生意。”


“那你也很清楚琼斯干的生意?”伊万饶有兴致的托着腮,从后视镜他可以看出王耀手部微小的动作,如果他没有猜错,中国人打开了录音笔。


“那可是削尖了脑袋插在枪杆上的生意,他能信我就怪了。”王耀还没说完便猛踩下刹车,伊万被惯性甩得差点咬到舌头,好在他不准备深究。


中国人痛骂一声立马下了车,借着路灯,伊万看见一个肩带断裂穿着暴露的当地女人不断的喘着气趴在引擎盖上,涂满指甲油的手抓过前挡风玻璃,王耀绕到车前。那女人激动的握住了他的双手,嘴里嘟嘟囔囔。


是缅甸当地的语言。


王耀似乎听懂了,他扭头转向女人跑出来的小巷,那里没有灯光,视线徐徐挪向幽暗蜿蜒的深巷,宛如一条曲折环绕的,通往比良坡的栈道,碎玻璃渣在鞋底嘎吱嘎吱作响,几个人追着摔在巷口的高跟鞋走了出来,他们都处于壮年,都是一些骂骂咧咧嘴里不太干净的当地人。伊万这才看清女人脸上和肩膀上深深浅浅的淤青。


“哪里找来的小个子?你的姘头吗。”领头的男人嗤笑。


“别在这儿闹事,兔崽子。”王耀动动嘴唇,脸色冷了半分,“这儿归琼斯管,滚回家睡觉去。”


男人听到声音愣了下,手指间夹着的烟丝随惯性摔在地上:“王老板?”这可不是什么廉价的烟草,可他怎么也骂不出一个字来,在整个缅甸,第二不能惹的是叫做琼斯的美国佬,第一就是后台不明但手腕干净利落的中国人。


王耀摆摆手:“知道就行,带着你那狐朋狗友赶紧滚蛋,琼斯在这谈生意,出了差池你担待得起吗?”


“老板要早说啊,知道的话哥们早就在前几条街把这娘们弄死了,哪能脏了您的眼呢。”


“别骚扰人家了,回去吧。”王耀拍了拍惊魂未定的女人的肩膀,那女人就像见了鬼一样逃走了。他摆摆手,让那群混混也散了,自己缩回车里。伊万扯了扯嘴角。“我以为这条街都归琼斯,现在看来,耀才是幕后金主?也许是琼斯的上头都礼让三分的大鳄。”


“名义上是,毕竟他一个跨洋集团哪调用那么多钱呢,明面上是他的,背地里都是我在暗箱操作。”王耀将车开至一栋尚未熄灯的旅馆,“是这儿吗?”


旅馆略显古旧,在当地已经算是两层的较高建筑,漏雨的顶棚连着一根断裂的水管,每到利用水管的时间段,那就必定会在顶棚喷出大片,从塑料夹层里已经生长青苔的部分不难看出,但显然要用到水管的高度不住人。


“多谢了。”伊万推开车门下车,在走入拱形门柱前,俄罗斯人站定了脚,他自然是没有看向王耀:“回到刚开始的那个问题,耀,我说过的,我们不是第一次见面了。”


王耀没作声。


伊万回过头,冲他眯起眼睛笑了:“七八年前的二月十六日,下午四点五十二。清水河经济特区,你不会忘记的,因为作为幸存者活下来的只有我们彼此。”


清水河经济特区。


二月十六日。


下午四点五十二。


王耀顿了顿,以及这个熟悉的时间点,慢慢的在记忆中拼合了,他忽然又开始觉得小腿处生生地疼。他厚厚的面具第一次在脸上开裂了,也算是他第一次失控地露出狰狞可怖的表情。


错不了的,虽然他没法认出这张脸,但他知道的太清楚了。


无论是时间,还是地点。


“活下来的不止你我。”他冷哼一声,抑制住拔枪的冲动,一字一顿,“还有那个我从现场拼命救出来的小男孩。”


伊万回头看了他一眼,无声地笑了:“你啊,浑身上下的警员气还是太重了,多加小心吧。”他摆摆手予以告别,而后在王耀的目送下走进了公寓。他放在腰间的手松开了,在驾驶座,他抽上了一根二手老烟,烟斗里还有捣碎的烟丝,手指轻轻拂过根部的金色流苏,他吐出一口缭绕的烟云,眼帘微微眯起。












七年前。


4:52pm,清水河经济特区。


那是一场闻所未闻的噩梦,消息遭到多方政府镇压,最终也没有公诸于世诱发民众恐慌。但是对于在场执行任务的员警而言实在是一场过度疯狂的报复,那是毒贩到达曼谷之前最后的垂死挣扎,他们劫持了一个共28人的旅行团,赎金交易地点订在深山老林,防暴车和直升机很难进行搜索,而且有强烈的信号屏蔽。


他们把无辜的游客关在废弃仓库,要求用他们的性命换取直升机和巨额赎金,当时警方采取了暴力镇压,用数百把AK-47抵在双手投降的暴徒脑门上,用榴弹击晕大部分,最终救出26人。


但统计下来只有这点数字,还有一对母子被困其中依旧没有找到。


仓库里绑满了致命的塑胶炸药,王耀和几个特别行动小组成员迅速开展行动,最终在楼顶发现了凶恶的毒枭两名,为了杀鸡敬猴他在男孩面前眼睁睁地割断了他母亲的喉咙,大片粘稠的鲜血洒在地上,女人的身体不断抽搐痉挛,场面一度骇人。接着暴徒用带血的刀尖抵住了被吓到不哭不叫的男孩的脖子,只要喉咙再颤动一点,那么等待这个男孩的就只有死。


王耀也不太记得清楚当时的过程了,十四个行动组成员除了他无一获救,他身中七枪,侥幸防弹衣吸收了大部分的伤害,然后他徒手掐断了歹徒的脖子,在塑胶炸弹引爆的三秒内抱过男孩猛地跳入脏兮兮的废水沟里,下落的一刻他甚至能清晰的感觉到灵魂被拉长,整个时间、空间都像呼啸而过的风,鼓膜阵阵作痛。


爆炸的余波席卷了整片山林,甚至几乎引起山火,索性一场泥石流将工厂掩埋,但是不幸的是,在王耀两天后从中央医院中醒来的下午,他被告知只有他和那个男孩在爆炸中生还,毒贩首领下落不明。所有人如果不是死在爆炸中,那就是被泥石流活埋,当时搜索进度风险很大,随时都有再次爆炸的风险。


特别行动小组是政府千锤百炼出的一只百里挑一的部队,王耀的每个兄弟都是出生入死的哥们。他简单询问了那个男孩的事,感觉到自己的呼吸道依旧火辣辣的痛,最终便对任何事都失去了兴趣,带薪休假几年调养身体。


那个可怜的孩子来自俄罗斯,是个单亲家庭。在之后便送入政府机构念书。


不幸的后遗症却困扰了王耀多年,每到阴雨天,弹片切入的部位碾压一般地折磨他,四年后他回到了部队,毅然决然地加入了缉毒组,而后他逐渐凭借交易铁腕打入了缅甸毒枭团伙内部,平步青云。


再者,这样的日子来来去去了有多少年了?


他把车开回饭店,直到现在他才想起自己这么多年是在为了什么而苟延残喘,令人头疼的东西幻灯片映射在大脑深处,走马灯般历历在目。在那个阴暗潮湿的仓库里,有老人、有孕妇,自然也有孩子,他们惊恐的喊着,救救我。

可是然后呢,王耀一事无成。


直到做了缉毒警这一年,也就等于半条命捆在枪口上了,可可这个亡命之徒怕个什么?


他看了眼左手无名指上,订婚戒指已经不太明显的印子,想着那个在硝烟中绝望的抱紧他的手臂的小男孩,把已故未婚妻的东西交给那个失魂落魄的白金色头发的男孩,或许是他这辈子做过最正确的事了。


因为那个男孩自使至终都没有流一滴眼泪,他呆呆的眼睛呈现出漂亮的紫罗兰色,直到他意识到频繁拜访的人中出现遍体鳞伤的王耀,男孩跳下了高高的病床,抓着他的袖子,呜呜地哭了起来。


要是按照年龄算,也是大学毕业的年纪了。













他驱车回到饭店时,发觉亚瑟拨通了自己的电话,这并非一个不太明智的选择,因为这就代表着英国人已经顺利从阿尔弗雷德手上脱身。


他挂掉电话消除掉通话记录,在三十分钟内回到了原处出示身份证明,整个大堂都沉浸在美国人阔绰的大手大笔带来的狂欢中,高分贝的音浪把这里塑造成纸醉金迷、声色犬马的上世纪欧洲舞厅,有娉娉袅袅的丰腴舞娘,鬼魅的影子沿着廉价的壁画盘旋上浮,衣着举止间尽是浓浓的当地风情。他提了提腰带,确保手枪枪套能顺利掩饰自己手部的动作。


随着简单的短信要求,他撤掉警卫来到二楼的厕所,他刻意绕了一大段空包间相连的路。


他朝门口张望了几秒,确认没人后枪口滑出袖口。


一杆枪悄无声息地滑在他的太阳穴,王耀不紧不慢的举起枪,两方同样瞄准彼此。亚瑟•柯克兰抿着淬血般醴红的唇,表情肃穆。


厕所间打理收拾得尤其干净,弹簧门后的拖把,男士厕所清一色的未锁隔间,正对一扇通往花园的窗,大理石构成洗手池两侧的墙体,镶着两侧用来装饰的黄铜吊灯,上下两个弧面用黑色的油漆刷过,流露出一种旧时代风情,墙面将整个桌台夹在其中,用来感应热源的龙头出水量也极其舒适。


天花板共嵌着两处白炽灯,相隔大约十米。地下通了热气,踩在瓷砖上都是暖洋洋的。


王耀取下了耳内的微型通讯器,他掐断一切通讯,走到厕所洗手池那面大镜子前,手指覆盖上镜面,确保那是一面普通的镜子。


“有一段距离,不是单向镜面。放心说说你的发现。”


王耀靠在洗手池边,他摆摆手上的枪,和亚瑟对视一笑。


“交易时间不明,两天后打洛镇。不知道消息可不可靠,但到时他会带上我。”


“很可疑,在陌生人面前故意交易,确定不是什么暗号?类似于摩登密码,具体我也不是那个专项,大概要请教嘉龙。”


“不清楚,你那边没有头绪?这事情可能很棘手,双方都应该是自杀式的恐怖分子,深入过久对我们不利,只能伸长手,将他们驱逐到势力薄弱的范围一举抓获,但是这个琼斯。我调查过了,藏头藏尾,行为缜密,到现在都没从那个迪克嘴里撬出点东西,就在两个小时前,他死在了审讯室。”亚瑟敲了敲自己的牙根,“藏毒,自杀。但是琼斯对他表现的相当苦恼,也就是说,恐吓迪克自杀的另有其人。”


“那个伊万•布拉金斯基,也得多小心。”王耀顿了顿,“详细不太能说,但是这家伙也不是等闲之辈。”


“关于那个神秘线索提供者,还是查不到身份?”亚瑟指的是这几次交易地点成功的原因,警方接连缴获了无数交易毒品。


王耀摇摇头:“很可惜,阿尔弗雷德似乎并不信任我,我并不知道他的交易具体信息。我也没办法深究。”


“真惊讶。你竟然还变相允许这种交易在你眼皮子底下。”


“你才真令人惊讶,这么快就泡上琼斯了?”王耀耸耸肩,“我猜他真喜欢你这味,要不是你的警籍,我可真要以为你是琼斯的情人了,好了,事不宜迟。我们最好早点联系到最后一个卧底,他现在打入的很深,谨慎行事。”


王耀和他击了个掌,在亚瑟离开后的三十分钟才回到自己的包间。


他靠着喝酒的闲暇和亚瑟交换了个眼色,两人便低下头不再关注对方,表现相当出色,即使是两个善于言辞的路人也仅仅只有目光的交汇。只有手部细微的动作传递出语言的热度,王耀的余光随墨镜下亚瑟清晰的举动而转移,他恰好用一杯常温的红酒掩饰唇部的动作,他们不会再进行过多的接触了。欺身坐到王耀腿上的大胆女郎抖动着肩部,她肆意地横出长腿搭在沙发一侧,左手沿着王耀的后颈游走,她撩起长发将唇膏印在他的侧颈,作为回应王耀伸手挽过她浓密的棕发,拇指从她骨节凸起的细腻皮肤来回摸索。


王耀虽说是常客,却总是在这么几个人之间周转,同样只有部分肢体接触,姑娘知道怎么讨人欢心,却从没法在王耀脸上找到一丝满足。说实话,王耀并不享受和女人厮混的感觉,人心是一颗随时都会引爆的定时炸弹,他宁愿和金钱换来的安宁鬼混。


正如所见,亚瑟是前来和他接头的内应,英国人负责接近阿尔弗雷德为王耀的搜索证据指控对方制造机会,而王耀则把握机会。可令他不安的只有其中一点,但他和阿尔弗雷德的合作项目仅限于巨额款项,双方决不让彼此涉足自己的生意,这就相当于增加到困难模式的一场生死游戏。


不信任才是行动最危险的部分,而随着最佳机会的降临,他最好早点硬着头皮采取行动,以至于警方最后的一张底牌,王耀就不得而知了。只有到了交易的关键时刻,王炸才能扭转全局。


为此他头疼了许久,每一步都是令人头疼的局面,自然还有那个伊万•布拉金斯基,奇怪的俄罗斯人。


至少围在他周身那种危险的不协调感绝对不亚于一个侩子手。












亚瑟回到预订包间时阿尔弗雷德早就烂醉如泥,满嘴都是莫吉托的薄荷味。浑身发烫的美国人幼犬般扒住亚瑟发皱的衬衫袖子,他的脸颊泛起陀红,时断时续地打嗝。酒气浓重的嘴凑在亚瑟脸颊边,半个身子八爪鱼似的缠了上来,有几个混蛋明显喝高了,一只脚踩着沙发用东南亚语大喊。


亚瑟奋力扭过头压制住自己欲拔枪的冲动,阿尔弗雷德扳正他的下巴,在他的胸前胡乱蹭着衬衣前襟。“你心不在焉,在想什么呢亚瑟。”


“放手。”他一根一根掰开阿尔弗雷德的手指,把美国人重新推到沙发上捋平领带,一群傻瓜表现的就像在看世界杯一样兴奋,他们挥舞着双臂用空酒瓶对砸对骂,鬼知道他们是怎么用葡萄牙语和德语交流的。


阿尔弗雷德仰倒在沙发上,他顺势攥住亚瑟的袖口,将他也拽得跌倒在自己胸前。“你是不是有毛病。”亚瑟狼狈地从他身上爬起,美国人圈住他的身体,鼻子紧贴脖颈和衣衫布料间那一寸裸露的距离,贪婪地深嗅至浑身难言的舒缓,他觉得自己就像个溺水者呼吸到了新鲜的空气。


这实在让亚瑟的鸡皮疙瘩都冒起来了,他用力推了阿尔弗雷德让彼此拉开一段他自认为安全的距离,进而方便挪到另一侧的沙发上。阿尔弗雷德举起酒杯朝他示意,醉醺醺地咧开嘴角。


亚瑟扭过头,丝毫也不想理他。


阿尔弗雷德没有醉,只是单纯想看看亚瑟而已。


看着他鼻梁高挺的弧度,双唇柔韧的美好线条,以及他带着倨傲的下巴。


然后是属于亚瑟的味道,究竟是他砂金色短发常用的洗发露勾出干净简单的味道,还是他本身就精于用香薰让自己身体保持羊脂般的光泽,或者已经深入骨髓的味道。


很有趣,从小到大他想要的东西都唾手可得,玩具、情妇,甚至一条分文不值的人命,没人会敢在枪口和不菲赏金下依旧给他甩上脸子。


从小到大都是这样,但亚瑟是个特例。阿尔弗雷德早早地意识到他也是一头漂亮的金发,翡翠色的眼睛。和他的母亲分毫不差,温柔得像是波光粼粼的汨罗江,每一根睫毛倒映在湖泊,和煦而明媚。


大概是他身上那种显而易见的影子。阿尔弗雷德这样告诉自己,亚瑟比不上想要爬上自己床的男孩女孩,不论相貌、地位还是脾性,但阿尔弗雷德十分享受亚瑟待在自己身边那种熟悉到令人发笑、不知不觉就勾得人浑身燥热的淡香。


至少他说不出那是什么味道。


他有过很多感兴趣的东西,M17、财团千金,以及他养父手上的事业。在该死的家庭周转的时候,他的养父就明确的告诉过他。


既然是感兴趣的东西,抢过来就好了。


“亚瑟。”他把酒杯里的酒倒在法兰绒地毯上,朝错愕的英国人伸出手,“给我倒酒,倒满了,一滴都不许出来。”


酒液洒了整个地毯,以倾倒点逐渐扩大,但在气味驳杂的包间里并无任何起伏,就像一块投进汪洋大海的小石子。


英国人愣了下,他正要从阿尔弗雷德手边接过酒杯,视线便落在对方手套和袖口间露出的一截肌肤。


一个蝶形的烧伤印记。


他错愕地紧锁他的手腕,手中的酒杯因一瞬的迟疑摔得四分五裂。亚瑟连忙收回脚以免自己被碎玻璃扎到。阿尔弗雷德眯起瞳孔,表现得像是慵懒的豹猫。亚瑟原以为他会为此耿耿于怀,好在美国人的反应并不反常。


“你在干嘛呢,割伤没。”说着他作势弯下腰准备去察看他的脚。


“不……没事,什么都没有。”亚瑟站起身后退几步,“我头疼,想先去休息了。”


“要吃点药吗?让人带你去隔间休息。”在他身后传来布料的摩擦,美国人大概从沙发上坐了起来,大敞的衬衫领口搭在臂弯,实在让人心烦意乱,在未明的黑暗中他迅速捕捉到了亚瑟紧攥衣袖的背影,英国人的肩膀微微颤抖。


“可能只是头疼,不用了。”他朝想伸手扶住他的保镖摆摆手,“我自己会去的。”亚瑟继而拉开门,飞也似的逃走了。良久,阿尔弗雷德才沉下心把玩手里刚从酒架上拿的酒杯,他垂下视线,将整个人伪装在混乱的包间沙发上。


王耀不动声色地挪到他手边的沙发扶手,对此阿尔弗雷德只是简单抬了抬眼皮。


“看你的样子,‘关心则乱’?对柯克兰的兴趣不比以往的俘虏小吧。”他打趣道,“怎么了,精于情场和职场的琼斯难道想玩玩真的?别忘了一句老话‘玩感情,谁先陷进去就必输无疑’。”


阿尔弗雷德选了个极佳的角度占据整条皮革沙发,西裤下两条长腿懒洋洋地枕在一侧沙发扶手上,他扯过衣架上亚瑟脱下的衬衫外套,遮在脸上,衬衫很轻,像一面纱布,他甚至可以透过那单薄的布料看清包间天花板上错乱斑斓的光线格局:“要知道是个男人,天知道我会被舆论削成什么样。说难听点就是他的发色和眼睛真让人安心。”


“像已故的母亲?”


阿尔摇了摇头:“说到底更像我哥哥。”琢磨许久,他最终缓缓蠕动嘴唇,“比起我,我哥哥才更像我母亲,有时候他甚至会影响我的择偶标准。”


“哇哦。”光看王耀的表情就知道他在想些什么了,中国人撇了撇嘴角,“比如那位两月女友艾丽莎?嗯……她也是金头发和绿眼睛,要我说你竟然真的把那位荷兰超模甩了?分手费一定是狮子大开口,够你下血本了。”


“那个女人对外太泼辣了,挽着我时才装出一副乖顺绵羊的样子,对外实在太过凶悍,你真以为我会对那种空有头脸的悍妇感兴趣?”他替自己斟了小半杯酒,酒杯贴在唇边眯起眼睛,“比起那种里外不一的,那种对谁都浑身带刺的……挺不错的。”


“琼斯啊,你明白的。我们做的都是刀剑枪口上的生意,管你是兄控、母控还是萝莉控,你爱上谁都是个错误。”王耀耸了耸肩,“说来我都不知道你还有个哥哥,是家父的还是……”


“是我亲哥,在还没有被收养之前我一直和他呆在一起,说实话……我再没见过比他更喜欢唠叨的哥哥了,不过……”他举起酒杯,看着其中晶莹剔透的液体在手掌间晃动,“那么多年了,回忆他的味道比起我母亲逝世、和家父葬礼上的味道还要苦涩,就像生了一场痛到骨髓里的大病。”


“你煽情起来可真恶心。”


“要怪就怪那群唧唧喳喳的女人。”


“就没想过去找找他?”


“这怎么行呢,要是我真找到了他,而他看着我现在这不伦不类的样子,岂不是要气的跳脚?算了吧,黑船都上了,有什么理由不一条道走到底。”

“你啊……何尝不考验考验自己是否真的喜欢亚瑟呢。”


“这可怎么敢,不怕一万就怕万一。”阿尔弗雷德失声笑笑,“要是答案是真的,那我可就决定要收手了。要不是,我还有那么多年的枪林弹雨等着挨,最好别有什么挂念的人了。”


“你确定?这种单方面想法是没什么大问题,不过亚瑟呢?他为什么要心甘情愿的跟着你。”王耀不置可否的耸耸肩。


美国人恶劣的笑笑:“都说了,亚瑟是我这次最大的战利品,战利品的反对意见怎么可能接受。”


“真坏啊,年轻人。”












九公里外。


赌场。


阴郁颓然的工棚桓橫在渣土倾倒点外用鹅卵石堆砌的小径,倾倒的瓦楞堆在近赌场的死水沟,从中冒出难闻的臭味。工棚清一色都是简单板房,格格不入的自然是正中的赌场,规模也不大。霓虹灯管闪烁着描摹出整齐的俄文字体,拱形的铸铁大门落了把巨大的雕纹挂锁,整个院落里除了花坛里的常春藤仅剩下看门的两条梗犬,涎水贴着松弛的下巴晃到地上,几个管理人员抽完了二手烟就开始清理隔夜饭菜,两条狗一拥而上,一时间呼噜声混杂着恶劣的干笑响起。


以琼楼的规模设计的二楼复合型高台上可以望见一排疯长的乔木,内部的私人会谈围绕一张两米直径的圆形象牙桌进行。


娜塔莉娅撩动了一下她白金色的披肩长发,然后甩了甩头,伊万不得不承认,这个动作相当耐看。更何况对方是娜塔莉娅这样本就英气清秀的五官,白俄罗斯少女仅仅抹了一层廉价唇蜜和淡淡的防晒霜,轻便的奶白色卫衣让女孩看起来根本不像单手支起半个赌场的商界女王。


几个手气糟糕以至于赔光了所有钱的可怜虫骂骂咧咧的从黄铜风铃作响的赌场门口离开,前来迎接的保镖很快将车徐徐驶入狭窄的弯道,伊万的视线随着倾斜向港口的大马路转向平静的江面,那儿除了集装箱卸货和吆喝的动静,连半点风吹草动都没有。


他替自己斟上了一杯加冰的伏特加。娜塔莉娅的手指铺平地图,涂着红色指甲油的手指指向地图上以红圈圈划出大小不一的地域范围。


“西北的场子被条子抄了,损失还不是最严重的。我们很可能因为过度接近琼斯的商业交易而被盯上了。”她抬眼看向泰然自若的伊万,对方唇角的笑容实在让她捉摸不透,“把这几个地方全部连接起来,就会发现一张正在慢慢收紧的网,我没有精力趟这趟浑水了,琼斯那里有内鬼正在破坏我们的原本计划的平衡,更何况我不想在东南亚那块成为笑柄。”


她用红笔将每一个地点连成一条线,这就对了,以他们所在的赌场为原点,以打洛镇每一条交汇点为另一点,正在不断缩小的包围圈覆盖了娜塔莉亚在此的所有势力,意思再明显不过,警方要求伊万不再插手有关琼斯的任何行动,可惜交易时间迫在眉睫,很难再改口。


他专心致志的转动着伏特加酒杯,不徐不急地开口:“会有人联系我们的,尽管放松,娜塔莉娅。捣毁你的小型赌场只是一个警告,既不是杀鸡敬猴,也不是向你威慑,他们是希望我们按兵不动,或者出手协助他们收紧琼斯那张大网,可是最奇怪的地方在于,琼斯的上司。我了解过他在墨西哥的家庭,他的养父早在几年前就死于墨西哥的一场军火交易,我们大概把一切想的太简单了。”


“他们怎么会知道我们肯定会站在他们那边?”


“他们为什么不呢。”


娜塔莉亚语塞。


“我们不该容忍背叛,所以我必须进行调查。但最终结果始终以我们的利益为尊,你至少会同意这一点。”她弯腰抽出垫在自己筒靴下的黑色皮箱,单手打开了皮箱,箱内用棉布包裹的一支满是污泥的的手枪吸引了伊万的注意力。


“我遣人调查了三年关于那个废弃工厂的消息,在泥石流的掩埋和日积月累下枪上的指纹已经消退得差不多了,所幸当时就挖掘出来了,虽然只提取出一小部分可供参考的指纹信息,用作对比问题不大。也确认过这不是警署的配枪了,该枪来自英国陆军。装配空尖弹。”娜塔莉娅扎上手套,拾起枪把在伊万面前展示,“也就是说,八年前的爆炸主谋使用英军武器,后来直到我买下了警局内部的复印档案,指明了对方是琼斯的老板,按照琼斯自己的说法不难揣测,他根本没有见过自己的老板,只会通过通讯器和一个明显变声的老家伙通话,他们都叫他K先生,首先,他不仅是毒品交易的大鳄,还涉嫌军火买卖、偷渡和诱拐,有一支分量不小的童子军。”娜塔莉娅在自己的额头上比划了一下:“在这里切一道口子,将浴盐或者乱七八糟的毒品直接涂抹在患处,他们就是一支人肉炸弹的恐怖队伍,硝烟散去后漫山遍野都是小孩的残肢,非常恐怖。”


“那么现在看来,K先生还是藏头藏尾的啊。”


“差不多,就总体而言只能慢慢摸索下去。海关没有任何可用的出入境记录,但我认为他用另一种方式进入了缅甸,就应该在琼斯附近,并且在找机会接近他。”娜塔莉娅顿了顿,“我们协助警方打压了他在俄罗斯猖獗的势力,现在把他逼到了缅甸,调查必须开始了。”


“难为你了,做了那么多。”伊万眯起眼睛,“就像猫鼬一样敏锐,你啊,留在我身边真是太屈才了。”


“无所谓。”娜塔莉娅说,“为你做多少我都心甘情愿……我要开始行动了,你也多加小心。”


“祝你好运,不过记住,别做太过。”末了伊万添上了一句,“也记得别对中国人出手。你啊,眼圈都熬出来了。”


娜塔莉娅站起身扶住桌面,白俄罗斯女孩下意识的摸摸眼睛,她的身体明显晃动后才犹豫着点了点头。













“不,没有具体印象。我不能确定我们正在抓捕的目标中含有手腕有一块蝶形烧伤的成员。”王耀倚着金属横杆在天台抽烟,他对亚瑟的新发现不抱任何兴趣,但微小细节总会决定最后的成败,他虽不决定深究,还是象征性的问了问,“你发现什么有趣的了吗?还是说关于你失踪多年的兄弟。”亚瑟的手背在身后,毫无征兆的攥紧了,他欲言又止,徒劳的张张嘴。“那你最好先给我介绍下阿尔弗雷德·福斯特·琼斯,按照你的话说我已经成功引起他的一部分兴趣,入手这些资料对我更有用处。”


“你是该多了解一点了,但记住,千万别太过深入。我们已经有不少秘密探员因此被处决。”王耀自言自语,紧跟忠告后的才是他向亚瑟提供的资料,“阿尔弗雷德·福斯特·琼斯,据我所知,他二十岁上下,出生于英国伦敦,直到十四岁前他都是个地道的英国人。”


“但他告诉我他来自墨西哥,你确定消息可靠?”


王耀点点头:“值得庆幸,他对你说了实话。他十四岁才迁户美国,其中有一大段空白行径难以调查,FBI的指纹库没有任何关于他的指纹信息。换句话说在这段期间他是个遵纪守法的好公民。但也有可能是种掩饰,他是由他的直属上级,代号K一手提拔上来的。我认为大有将宏图移交给他的意图,琼斯的生意也如火如荼,可以说从整个东南亚板块一直到南美洲都是他的地盘。”


“K?没有正式点的,还是说只是代号?”


“对,只是个代号。我们对他了解的不多,所以这就很令人困扰。从琼斯接触过的人群中大范围排查名字中含‘K’的人,并且调查他们的身世背景,或者采用摩登密码推测,都只找出了几个,我们先后跟踪了几个人,最终锁定一个现在在缅甸的德国人。我们现在高度怀疑他。”王耀递出一张照片,相片拍摄的十分模糊,没有动态防抖也没什么别的,只是一张挤入商店的侧脸,“丹尼尔·汉斯,一旦他接触琼斯,我们就会下手将他抓获。”


“他的社会关系如何。”


“十分复杂,暂时还没有多少头绪,但是调查依旧会继续。俄方已经和我联络过了,他们会在暗地里支持我们的行动。”王耀吐出口气,“现在确认过见面地点的安全性了?”


“放心,我有半天假,两个小时前我刚甩掉了几个跟踪人员,从这儿下去就能碰见他们,但我知道琼斯喜欢有挑战性的东西,留点灰色地带让他自己琢磨去。”


英国人露出个轻松的笑容。


“昨天我们端掉了几个小型毒巢,很快就会捕到这条大鱼了。”王耀看向他,“这么讲来我一直有个疑问,亚瑟,你加入我们的缘由究竟是为何呢。是为了自己下落不明的弟弟,还是别有所求?”


“你有不同的看法?”


“且只是看法而已,但我认为你的理由没那么简单,接近琼斯、甘为人下。”他摇摇头,“太不像你的行事风格了。”


亚瑟沉默了数秒,半晌他在缭绕的尼古丁中望向远处的城市上空。


“我母亲死于吸毒过量引起的并发症,那年我七岁,我弟弟只有四岁。两个人相依为命,皮条客、报童、小偷……什么能养活他我就去干什么。他十几岁那年被一个奇怪的男人收养,我还记得那个人指甲发黄,牙齿上全是黑斑。他接触过大量的吗啡,毋庸置疑。”


亚瑟换了口气:“我弟是个很粘人又渴望长大的小屁孩,我曾以为他没了我会很难存活下去。但事实恰巧相反,我才是没了他活不下去的那个。我最后一次见到他时,他的养父领着他回来探望我,他穿得像个衣冠楚楚的小绅士,我除了高兴甚至还有些嫉妒,在分别前我们做了个永生难忘的纪念。”亚瑟咬了咬牙,翻开左手的袖管,双唇抿成一条锋利的弧线。


王耀眯起眼睛,让人一时捉摸不透他的内心活动。的确,在袖管和手套的缝隙间,一块蝶形的烧伤灼得人眼花缭乱,仔细看的话那更象一块烙铁的印记。王耀聚精会神的注视烧伤右下角一串英文署名。


字很小,但不妨碍他念出它。


“Alfred·F·Jones……”


他倒吸一口冷气,错愕的抬起头看向冲他点点头的亚瑟。


王耀这才知道自己被算计了,现在亚瑟已经是计划中最重要的而且是不可或缺的一环,无论他的意见有多么大,只有亚瑟是不能说撤就撤的。


“他很可能……”


“太糟了!”王耀甩开他的手,“你明知道感情用事不被允许,我早该派人调查你的过去,‘独生子’亚瑟先生。”


“我认为你可以放心相信我,比如我母亲死于毒品我对它痛觉深恨们更或者我平静的把这件事阐述给你,而非抱着琼斯痛哭流涕。”


“这性质不同。”王耀摇着头自我安慰,“你叫他琼斯……好吧,起码还有点周旋的余地。”


“听着王耀,我是亚瑟·柯克兰,无论如何我都是个警察,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你没法一句话就决定我的去留。”


“抱歉……我知道,但你真的不适合这次工作了。”王耀离开时撞了下亚瑟的肩膀,他第一次表现得有些茫然无措。


亚瑟站在原地,长叹了口气。


“好吧、好吧……见鬼去吧。”














娜塔莉娅来的风风火火,一身萨拉范蕾丝连衣裙,一双绑带的黑色高跟鞋,仅仅一张身份证明,这位仿佛勿入虎口的少女俨然成了手段高明的女王,也不说她的手腕利落的叫人闻风丧胆,单就她英挺的眉眼,当面说闲话的保镖只能低下头鞠躬。


琼斯所在的大厦相较他其他大手大笔的开销更掩人耳目,布局低调简单,例如从房梁的夹缝中垂下的枯藤,格栅状的窗也横七竖八地砸着铆钉封死了大部分,光线很暗,右手边的黄木接待台积了一层厚厚的灰。


经由拐角,她顿下了脚步。


“抱歉,女士。”亚瑟趔趄几步勉强站稳,他差点就撞上了冷冰冰的俄罗斯女孩,英国人抬眼便留心到娜塔莉娅身后两个戴墨镜的黑衣保镖,他们身形高大如同野熊,过了一会儿,他才意识到这对黑帮来说只是标准的配备。他理应见怪不怪。


“生面孔啊,我没见过你。能请教你的名字吗?”娜塔莉娅伸出手,隔着手套和亚瑟友好的握手。


但友好这个词又略显多余。


“亚瑟·柯克兰。”交握完手指后,他才留意到少女收指的细节。


“娜塔莉娅·阿尔洛夫斯卡娅。知道琼斯先生的办公室在哪吗?”她指了指身后的箱子,为了打消亚瑟即将脱口而出问出“有何贵干”的疑虑,“我们有要事找他。”


“这边。”


亚瑟沿着二楼的阶梯推开了私人办公室的门,阿尔弗雷德正叼着根雪茄不耐烦的打完一把必输无疑的黑杰克,他刚怒不可遏地将烟灰缸掀到地上,准备痛骂打扰他的不速之客,而看到是亚瑟便硬生生把话吞了下去。他再仔细看,就发现娜塔莉娅推开亚瑟径直走进自己的办公间,那当然也是一派风景,只是阿尔弗雷德没留多少兴趣给她。


“真是招待不周,还不收拾收拾。”他瞥着娜塔莉娅,扭头朝亚瑟摆了摆手,“过来,亚瑟。”


几个人手忙脚乱的收拾桌子和烟灰烧出洞来的地毯,娜塔莉娅挥手让他们退下,落座在琼斯对座的沙发上,她倨傲的颔首。


“你知道这次我来的目的,我没有心情鬼耗了。”


她切入正题,没留一点废话的余地。


“怎么不知道呢,雷厉风行的俄国人被抄了场子,一传十十传百,谁会不捅到我这里来呢。”


“这可就怪了,琼斯。”娜塔莉娅双腿交叠,双手抱胸,“时机真是不偏不倚,偏偏是伊万和你交易的死线出了差错,你没什么想解释的?”


“我也正好奇呢。”阿尔弗雷德搂着亚瑟,手指轻抚过他的下巴,“同时也为你感到惋惜。”


娜塔莉娅语塞,半晌她冷下脸:“别跟我玩这套,此次来的目的只有一个,希望你的人可以配合我进行一项调查。”


她从皮箱中取出笔记本电脑,将指纹分析调给阿尔弗雷德看,美国人眯了眯眼,等待娜塔莉娅继续说下去。


“指纹采样。”


“为什么。”阿尔弗雷德冷下脸,“我手下上百号人物,因为你一句‘要配合’就务必配合你进行什么该死的指纹采样比对?”


“这是为了保证交易的安全性,所以我们出此下策。”娜塔莉娅哼哼,顺手调出一张大楼结构剖析图,“这样说吧,这张虚拟地图上的每一个红点都是我布置的狙击手位置。”她关闭那张地图,“也就是说,你现在被数百把巴雷特瞄准了脑袋,而等待你的,只能有顺从。”


阿尔弗雷德沉默了小会儿:“伊万授意你的?”


“我只为了苏维埃。”


娜塔莉娅端坐在原处,眼神凌厉得像一只猎鹰。


“我只给你二十分钟挑人检测的时间。”他的手背到身后,掩饰内心的烦躁。阿尔弗雷德余光瞥过对面大楼镜片折射出的刺目光线,叹了口气。


俄罗斯少女点了点头,将指定条件的所有人进行筛查,途中阿尔弗雷德搂着亚瑟将烟掐灭了,他注视着英国人因为紧张而绷紧的颈子,凑过去亲昵地啃咬,单薄的皮肤下便是脆弱的血管,亚瑟明显被他吓到了,低声呵斥他。阿尔弗雷德笑着摆摆手躺了回去,这才发现娜塔莉娅嫌恶地的看了他一眼。


而陆陆续续的沉默二十分钟得出的结果相当简单,娜塔莉娅无功而返。但她看上去漫不经心,让人不得不猜疑她是否另有王牌,娜塔莉娅的视线从绷直腰杆的保镖挪向了亚瑟。


“给他试试。”


保镖捧着笔记本电脑走了过去,亚瑟脸色苍白。阿尔弗雷德攥紧他的袖子,试图让他冷静。


在娜塔莉娅的目光威慑下,亚瑟结束了指纹采样,很巧,不吻合。


“拿过来。”娜塔莉娅脱下手套,亚瑟看了过去,俄罗斯女孩看了他一眼,轻佻地露出手套上的塑料纸片。亚瑟的指纹就在上面,无论他喃喃自语还是如何,采样都已经开始了。


锐利的警报声顷刻被掐断,娜塔莉娅猛地一拍桌子,指向亚瑟:“就是他。”保镖先人一步行动,在亚瑟丝毫没有反应过来的空挡中揪住他的发根,扼住他的手臂将他控制在桌上,文件和烟灰缸砸在地上。他眼冒金星地想要扭开头,一杆枪悄无声息的滑到他的后脑,这一下阿尔弗雷德也不得不拍案而起。


“你这是什么意思。”他用手掌抵住枪口,牙齿咬的咯吱响,“他只是个服务生,我雇他来只是为了完美完成交易,在我的地盘动手动脚?松开枪,这是我最后的警告。”


娜塔莉娅哼哼着:“放轻松,琼斯。翻译官要多少就有多少。”


她的话顷刻被吞没了,因为阿尔弗雷德端起枪,毫不犹豫的指向她。


他一字一顿:“把枪挪开。”


娜塔莉娅干笑一声,她的手举起,欲打上一个响指。这是动手的暗号,阿尔弗雷德觉得自己的心脏都快从嗓子眼跳出来了,之前的威慑立竿见影。


“都在干什么呢。”


推门而入的人懒洋洋的打断了这场对峙,王耀站在门口,眉头紧锁,“都把枪放下,这像什么样子。大家不都是生意上的好伙伴吗。”


“中国人?”娜塔莉娅停下手部的动作,古怪的上下打量他。


“当然。”


她挥了挥手,示意手下松开抵住亚瑟的枪。王耀并没完全化解剑拔弩张的气氛,他试图打圆场:“这是我的朋友亚瑟,我可以向你保证,他是初来咋到缅甸的,你们之间也许有什么误会不是吗。”


“我知道。”


也不知道她有没有听懂,阿尔弗雷德一把搂住了尚未从惊魂未定中回过神来的亚瑟。


“傻瓜,松手……这里这么多人呢。”亚瑟试图推开他,可浑身发软,像是被刚才抽干了所有的力气。


娜塔莉娅站起身,也不想再多做逗留,最后她看了王耀一眼:“失礼了。”


直到俄罗斯女孩离开后阿尔弗雷德才松开手,亚瑟以洗把脸为由先行离开了。美国人懊恼的收紧十指,他双腿岔开占据整个沙发。王耀遣退了所有的手下,靠在沙发扶手边长叹口气。


“当时我真是下吓得心脏都要出来了。”


“即使你知道那把枪不是对准你的?”


阿尔弗雷德沉重地点了点头。


“好吧,琼斯,我正式告知你已经病入膏肓。唯一的疗程嘛……”王耀故作正经地咳了两声,“试着去谈一场恋爱。”
















有整整一半的相处时间,阿尔弗雷德都在觉得王耀是个喜欢开玩笑的笑面虎,但实则不然,接头交易迫在眉睫,他如临大敌地筹备所有的计划步骤,试图让一切在警方眼里于情于理。

 


可亚瑟留给自己的接触时间短暂得像一只脆弱美丽的蝴蝶,那种惊心动魄的美总是向死而生,转瞬即逝,他无时无刻会跃入自己眼中,阿尔弗雷德短暂的放下了自己手里的工作,伸了个拦腰。

 


于是他决定先去探望亚瑟,虽然他的房间位于自己的隔壁,但这个点英国人早早地从床上爬了起来,把自己的房间收拾得一丝不苟,然后开始管理自己一天的起居。那原本是阿尔弗雷德临时基地没人光顾的书库,直到亚瑟住进去,书架的每一层都严格按照规格和颜色排列,书房的泡沫塑料天花板也有些许开裂,阿尔弗雷德已经尽量把这件屋子修缮得尽善尽美,可亚瑟看也不看,他宁愿早早地准备自己的早茶,阿尔弗雷德推开门,便看见坐在圆桌边的亚瑟慢慢的品茶,捏着《凤凰报》的右手边摆着一盘香软的蔓越莓华夫饼。

 


懒散的英国人恰好抬眼,这才留意到阿尔弗雷德的拜访。又好像碍于绅士礼仪,张了张嘴最终还是示意他落座。

 


“有事?”他替他倒了一壶茶,表现的拘束谨慎。

 


“看来今晚就要分手了呢,会觉得紧张吗?”阿尔弗雷德不决定切入正题,双目游离于亚瑟打理简洁的房间,他托着腮,随手拿起一块华夫饼塞进嘴里。

 


“洗手没?”亚瑟嫌弃地瞪了他一眼,半晌他在阿尔弗雷德的注视下垂下眼,叹口气,“说实话,挺怕的。”

 


谈话的内容并不轻松,阿尔弗雷德觉得自己的手指不安分地搅在一起。

 


“你怕什么。”他语气轻松,“怕我杀了你?不肯放你走?不过就是这些,不是吗。”

 


亚瑟没做声,阿尔弗雷德懊恼地挠挠后脑勺,手肘搭在桌上,他第一次很认真地凝视英国人。

 


“我第一次见到你,你浑身带刺,吓得我狼狈逃窜。”不太成功的玩笑,亚瑟提不起兴趣,阿尔弗雷德喝了口红茶掩饰自己不安的心情,然后比了个拇指,意思大概是红茶惊人的好喝,“那时候你和现在截然不同,就像……一只野生的豹子。过着富足从心所欲的生活,看到讨厌的就亮出獠牙和爪子,恨不得咬断他的脖子。”

 


“你到底想说什么。”亚瑟眉头蹙起,表情古怪。

 


阿尔弗雷德只是单纯的绕开话题:“后来我成功得到了这多朵带刺的玫瑰——用暴力手段,可我很喜欢它在花圃里欣欣向荣的样子,它偏偏不顺着心走,久而久之,花瓣衰落下去,却有种难以言喻的,萧条衰败的美感。”他顿了顿,目不转睛地盯着亚瑟的眼睛。

 


“我想……我会放你走的。”

 


太快了,他在内心尖叫,表明心意来的太快了,而这也不是他想说的话。
如果、他只是说如果,如果亚瑟答应了他,那他真的会喜欢他吗?还是只是和从前毫无改变,一味追求生理和心理上的刺激。

 


亚瑟抚上他的手,一秒之后迅速抽开:“我没觉得你有哪里让人闻风丧胆。比起我见过的黑帮,你像个横冲直撞的小小孩。可是琼斯,正如你所说的,我们只是缅甸相遇的两粒灰尘,下一秒你不知道自己会在哪,会去哪儿。因为只是相遇。”

 


阿尔弗雷德眼睛里的光一点一点暗下去。

 


“可你给我的感觉不像一个黑帮,说真的。”

 


阿尔弗雷德抬起头,迟疑地望着他,话语权转瞬就还给了他,他深吸口气,确认没有人偷听。

 


“我不知道该不该告诉你,但事情已经明显进入尾声。关于我自己……”

 


啊,上钩了。

 


亚瑟的手指细微的收紧,可沉溺于异样温柔中的阿尔弗雷德浑然不觉。

 

 

 

 

 

 

 

“已确认目标在城南百货店,目测没有携带危险武器。保持联系。”王耀滴地关闭通讯器并调整成待机状态,他打扮的相当普通,白色长袖短衫配一条深棕色沙滩裤,肩上斜挎着一套黑色提琴包。戴着一副浅蓝色口罩,身形佝偻,看起来就像被季节性流感压弯了腰的受害者。

 


他跟踪正在和百货店父妇女讨价还价的德国人极长一段时间,丹尼尔戴着非正式的圆顶西装帽,穿着一身像模像样的黑色条纹西装,他从妇女手中接过一条白色夏尔瓦克米兹长袍,用张开的手指丈量尺寸,俨然是想把这合身的裙子买给爱妻的好夫婿。在疑虑打消之前,王耀都务必尽量将自己对对方的印象调整到中间值,以免影响行动。破晓后除却码头的卸货工以外寥无人烟,以至于王耀必须小心翼翼地踩过水洼,连脚步都得尽量收敛。

 


以至于丹尼尔拐进第七条巷口的第一时间,王耀就已然绷住每一根神经,他故作清闲地将手插在沙滩裤口袋,慢悠悠地摸着墙根跟了过去。

 


他有整整两个小时都在错综复杂的打洛镇执行跟踪任务,而在这段时间丹尼尔表现得相当正常,没有任何私下联络或与琼斯接头的意思。除了中途的如厕令人生疑。可现在,王耀清楚的知道,紧绷神经的第一步才刚刚开始,因为丹尼尔正在合适的时间,向合适的地点接近,而这个所谓的合适,会给他的累累恶行一槌定音。

 


王耀拐进巷首,用手机摄像功能确保自己没有被反跟踪。

 


横七竖八的打洛镇巷子联结成这个双峰谷之间安详宁静的镇子的一切,初升的旭日仍未从修普诺斯的管簧笛中苏醒,天边一派浑然天成的金光,自连绵的山脚丝缎般簇拥着浓稠的云霞。

 


王耀紧靠一根贴满黑广告的电线杆,确认丹尼尔离开的方向恰好是指定交易地点的位置,他清楚知道自己不能操之过急,也不能打草惊蛇。

 


远去的脚步声以呼吸来计数,胸膛起伏的第十下间隔,王耀走出了巷子。

 


他没有启用语音通讯,而是向总部发出坐标信号。而再接下去,他的行动就会围绕着这场危险交易周旋。七分钟之后他确信自己跟丢了丹尼尔,不论是左右哪条路他都没有找到德国人的身影,如果他没有猜错,只要按照时间推算,就不难猜出他正在前往交易地点。

 


王耀扼断了两只拦路虎的喉咙,在这儿开枪无异于自杀行为。他蹲下身确认断气的两人是丹尼尔的保镖。

 


看来他早就发现了。

 


王耀沿着疯长至腰侧的杂草斜坡缓缓前行,这是一条极险又接近交易地点的小径,缅甸大多数道路都是尚未进行整修的,稍向峭壁处的沟壑边挪动一步,就极有可能踩进悬崖,即使那只是一条陡峭的斜坡,但倒勾如钟乳石的岩层足有冲击力碾碎成年人的脊椎骨,在这种情况下,军人独有的稳定心态发挥了作用,简直可以说是强心针。

 


五米开外有一处尚微凸起的不规则圆台,王耀使劲用脚踩了踩,确信那个是不错的俯瞰点,从足足七百米的高空,他张开了猎鹰般致命的狙击镜。

 


楔形的陡峭山崖布满临时搭建的屋棚,牵着奶牛的妇女,绕着石头乱窜的小孩,一切祥和照常。但王耀清楚,自己做好的准备远比在警校学到的残忍千百倍。

 


琼斯的黑色林肯从拱形山谷徐徐驶入,蜿蜒的山路扭曲盘结地伸向整条山路,但显然还有未开拓的地点,肠道般的急弯让引擎和离合器的配合至关重要。

 


阴雨天极易遮掩狙击镜强烈刺目的折射光,这就相对安全了,他屏住呼吸,透过狙击镜把视野投向林肯的司机,然后转至后座正和亚瑟谈笑风声的阿尔弗雷德。

 


他时刻都在等待扣下扳机的命令下达一刻。

 


狙击手最重要也是最致命的一点,便是会在瞄准和观察中将全部的感知施加在食指下的扳机上,这也就是为什么狙击手遭到背刺的死亡率极高的原因之一。

 


致命的钢丝从颈后倏然勒紧了王耀的喉咙,他猛地惊觉的第一反应恰好是松开了手中的枪,手肘向后猛击伏击者的腰腹,在一瞬间大脑只能做出最下意识的判断,他不了解对方的体格和致命伤分布点在哪里,但对方的手劲大到可以瞬间对骨骼增压,进而扼断喉骨。

 


他连连咳嗽,手里的枪摔在地上,反击初见成效,他敏锐的扭身欲予以回击,眼部忽然一阵撕裂的剧痛——完全激发了细胞和神经下意识的规避。
兰博三号沿着他的眼皮径直带出一道骇人的血线,形势所迫,他不得不捂着左眼趔趄几步,指缝间随着手指的施压涌出大量鲜血。

 


整个视线都被血浆糊住了,浓烈的腥味涌入鼻腔,索性没有扎进腋窝,否则他得被自己的血活活呛死。丹尼尔围着空手回击的王耀不断周旋试探,德国人显然精于搏击,西装下的肌肉微微起伏。

 


第一次的突袭得手显然让丹尼尔壮了胆,但这更坚定了王耀确信他是个拳击手的猜测,他的上盘力量异常沉稳强大,而下盘力道不稳,但王耀回过神时,德国人早已将他压制在地,残暴蛮横的刀尖上,自己的血一滴一滴落在鼻尖。

 


王耀死死咬着牙,避免他将刀尖刺进自己的咽喉。

 


丹尼尔的表情看起来在竭力抑制什么,成股的汗液往下滴,一个亡命之徒竟会露出这种依旧生有所恋的表情,闻所未闻。

 


王耀感到自己的手肘骨明显有开裂的咔擦声,整个筋络联接到脑干部位都在嗡嗡抽痛,刀尖在颤抖中迫近他的动脉血管。

 


而转机就在那一刻。

 


枪响了。

 


谁的枪。

 


空寂的峡谷中,最致命的错误来了。

 


丹尼尔捂着血肉模糊的手臂大叫一声,压制的力量骤然消失,王耀反身将他踹翻在地,还来不及追上跌倒在地落荒而逃的丹尼尔,他就不得不去阻止那位救了他一命的枪手。

 


伊万·布拉金斯基。

 


他狼狈地瞪着俄国人,他气喘吁吁地用手堵住了猎枪枪口。

 


交易注定是黄了,他们必定听见了枪声。但如果这枪不开,死的就是王耀。
“让他去吧,上面说了……要活的。”左眼的剧痛让他身体一抽,他感到血液的流失让自己头晕目眩。王耀捂住眼睛,血已经完全润湿他的掌心。

 


真糟……

 


伊万扶住他的肩膀,他的表情紧绷,像是有什么东西被夺去了一般:“暂时相信我,不会让你为难的,耀。我们有共同的目的。”他的手漫不经心的挪到王耀的掌心,紧攥的拳头松开了,王耀看着掌心那一枚小小的银色戒指,错愕地抬眼看向伊万。

 


“我一直很想感谢你给了我新的人生,耀,现在无条件的信任会是最好的见面礼。”

 


他紫罗兰般的眼睛有了光,就像圣经里上帝所说,人间有光,才能囊括万物。

 


“伊万·布拉金……斯基。”

 


王耀觉得自己的喉头甜甜的,他反复咀嚼着这个亦陌生亦熟悉的名字,最终收紧掌心的戒指。他看了伊万一眼,端起狙击枪,这一系列动作已经耗光了他大部分的体力,狙击镜从丹尼尔逃走的那条小路开始,慢慢交汇到交易中心。

 


琼斯显然注意到这里的情势,正警觉地抬着头。亚瑟在他身后,郑重地点点头。

 


“行动。”

 


上级的进攻指示在一刻当即下达,丹尼尔•汉斯的身体蓦然倒下,王耀被一时间的变化弄得挪不开眼。他的胸前出现了一个致命的窟窿,大片的血花喷溅而出,而伊万这边的人也被子弹击穿了胸膛。

 


一时间他没弄清楚发生了什么,镜中德国人的尸体从斜坡跌落下去,周围的杂草染上鲜红的血。直到这时王耀才确信了丹尼尔的死。

 


他死了。

 


为什么?

 


阿尔弗雷德握着一把硝烟弥漫的枪,他的袖管上溅满了鲜血,然后转过身,向身后的亚瑟伸出了手。

 


“耀!”王耀反应过来时伊万猛地抓住他的手腕向旁边打了个滚。突如其来的爆炸从王耀所在的平台开始,余波逼迫他抱头闭眼才避免吸入硫磺外的伤害。周围的树木在连串的爆炸中四分五裂,甚至像一条不断延展的线。

 


峡谷的土坡顷刻瓦解,就像轰落的泥石流般倒塌。

 


王耀不得不伏下身避免爆炸的余波让自己头晕目眩,伊万把他护在身下尽量压低身子。王耀抓住耳机大声问话。

 


“特员阿尔弗雷德•福斯特•琼斯任务执行失败,请当即射杀任务目标。”

 


“重复,在场人员务必射杀目标。”

 


什么?特员,阿尔弗?

 


他的脑袋一时没转过弯来,射杀谁?丹尼尔已经死了,所以谁才是目标。他举枪想瞄准两人逃跑的方向,狙击镜中是一片连锁爆炸带来的火舌,诱发的大型山火如海般蔓延。

 


“请告知目标身份。”

 


“代号K,亚瑟•柯克兰。”

 

 

 

 

 

 

 

 

 

 

“还追得上吗……亚瑟。”阿尔弗雷德松开了手,他被呛得半天都没有回过味来。身后的爆炸声不绝于耳,他的耳膜依旧嗡嗡作痛。美国人用袖子擦了把汗,他试图伸手抓住亚瑟的手,但作为回应的是后脑的咔擦一声。
好像……被什么东西抵住了。

 


他错愕地直起腰。

 


“举起双手。”亚瑟的声线冷冰冰的,“然后把武器丢掉,警探先生。”
阿尔弗雷德浑身僵硬,差点没听懂他的话:“你在说什么?”

 


“装傻可真好啊……阿尔弗。”这是亚瑟第一次这么称呼他,“你还有一辈子可以逃避自己有多么懦夫、多么无忧,而我——原本站在那里的会是我,却永远的活在担惊受怕里。这公平吗。”他笑笑:“这当然公平。”

 


阿尔弗雷德的目光落在他手腕上刻意露出的蝶形烧伤,他犹豫着吞下唾沫。
“和以前一样,你不理解我为什么而活,为什么想成为警察。因为你从没见过的妈妈说过‘亚瑟是班里成绩最好、最有正义感的孩子,他会是个好警察’。”

 


“亚瑟。”阿尔弗雷德举起双手,叫出的是同样的名字,但感情明显变了。
“想起来了?真有趣,命运又把你送到我面前了,可你又来做什么呢?哭着求哥哥给你换尿布?还是想掐断我的脖子?”亚瑟笑得很淡,“都不是。这一次,我们为了杀死彼此而来。”

 


“怎么说呢。”他顿住了话茬,显得极其无奈,“阔别二十多年了,我们形同陌路。看看谁先把子弹送进对方的脑袋里?”

 


阿尔弗雷德摇摇头。

 


“有人告诉过你吗,哥哥。你从不适合唱黑脸。你明明和以前一样多愁善感,看到奄奄一息的流浪小猫就忍不住带它们回家,养的活蹦乱跳,无论结果是送人,还是离家。”

 


他转向亚瑟,正撞上英国人翡翠色的瞳孔。亚瑟眯起眼睛,懒得避讳:“你把我想象的太简单了,阿尔弗。”

 


“你总说自己不简单,人当然可以有任何理由去做任何事。三观永远只是一个衡量道德的标尺,只是用于规划和定义人的标尺,你可以是警察,可以是老师,也可以是建筑工地搬运工人。但无论如何,我只知道。”他缓缓握住枪身,从亚瑟手里抽出枪丢在地上,“是你养大了我,给了我一个完整的人生。从此,我的世界里唯一衡量一切的规则,就只有你了,亚瑟。”
他注视着英国人微微湿润的眼睛和他僵硬的手指,笑了笑:“里面没有子弹,也就是说,准备好了吗?”

 


亚瑟不做声。

 


阿尔弗雷德近乎虔诚地抚上他的侧颊。上帝说,要有光,所以,睁开眼看到的你,就是我一生的光。

 


“亚瑟。”他唤。

 


“人这一生都是罪,而那玩意,又是要用一生,去一一偿还的。”

 


咆哮的泥浆裹着喷涌的火舌争先恐后地涌来,整个世界的光线都在黑暗中崩塌。

 


有什么东西醒过来了。

 


一块一块、一片一片、形如粉尘。

 


亚瑟的眼皮微微抽搐,常年握枪的手仿佛涌上熟悉的触感。

 


又轻又小的份量、剃成小板寸的金发,调皮的一绺呆毛,张着小嘴一通乱咬;软软糯糯的男孩牙牙学语,跌跌撞撞地学着步子,像只小鸭子。口水邋遢的滴在饭兜上,他穿着鹅黄色的小棉衣,趴在自己的腿上咯咯大笑,好像他赢了自己的世界;又好像他丢掉了手上的黑色圣经,拒绝去教会学习和参加任何宗教性活动,那是个葡萄藤常青的下午,剔透的露水晶亮地折射着阳光。他靠在教会的木制长椅上,微微的困倦伴着饥饿感顿挫而来,神父举着金色的权杖喃喃低语,男孩靠在他的肩上,双唇亲吻般地拂过金色的发丝……

 


从他出生那天开始,亚瑟就把整个世界都让给了他。而现在他的大男孩伸出双臂,紧紧地抱住他,理所当然的桎梏他的命运,把他的灵魂牢牢地拷死在那双年轻有力的双臂中。

 


我们错过了无数次我爱你。

 


因为父说,我们爱兄弟,永不能超过爱他。

 









我们的父,判了我们死刑。














 

 

 警方传唤在两个小时内迫近尾声,王耀强行将多余的想法束之高阁。他面对审讯室中被拷在他对面,正坐微笑的布拉金斯基,十指交叉,在脑海中不断用西区外界新知识的方法冷静下来,比如伊万身侧站的笔直的警察手部的小动作。


“据线人提供,你一直在暗中向警方兜售亚瑟·柯克兰的情报。如实?”


气氛像极了闲聊,如果不是如此严肃的地方,也许一杯热茶会更适宜当前的气氛。


“当然。”俄罗斯人风趣的笑笑,展示手腕上的铁镣,他被拷在这儿整整两个小时,在心理战上王耀确信他已经占了上风,“我的远方妹妹梦寐以求想要成为一个警察,我又有什么理由不成全他呢。”他的眼睛闪闪发亮,“可我最大的理由,正在我眼前。”


王耀没搭理他,十指相扣:“这次的结案资料写的很明确,但我们决定要给它画上最圆满的句号,亚瑟·柯克兰在俄罗斯留学三年,而在这短短三年他就已经逐步建立起自己的势力,成为地下黑手党独树一帜的教父,我说的没错吗。”


“我知道耀接下去想问什么,嘛……当然了在清水河特区的行动不是亚瑟·柯克兰策划,当时他还在伦敦受到警方监视,他虽说无法矢口否认枪上属于自己的指纹,但我的人已经调查过了,迪克·克劳德才是那次爆炸的主谋。他们被你抓到之后交代了很多事,然后捣毁了东南亚的运输大头。”


“然后呢。”王耀快速笔录。


“所以我犯下了杀人罪。”伊万一字一顿。王耀抬起头,正对他平静的微笑,“我们捣毁了他几百亩的罂粟田,把他的心血付之一炬,对于亚瑟·柯克兰的底细我们早就心知肚明。”


“可因为你们的隐瞒,我们失去了阿尔弗。”王瑶回应,“在泥石流中搜寻的难度太大了,现在下定的结论只有——阿尔弗雷德·F·琼斯和亚瑟·柯克兰一同失踪。”


“这就像你们一直被亚瑟·柯克兰刷的团团转一样,和毒枭先生共事一大段时间只是障眼法的把戏,也许他们还在世界的某个地方活蹦乱跳。”他摆摆手,“想不到的是,我们把他逼出俄罗斯境内,他却拿到了警察的假身份混入了缅甸。真厉害,如果他是中情局的,一定功绩累累。”


“回答我的问题,伊万·布拉金斯基。”王耀的手指敲打着桌面。


“你用一只眼睛换来的东西。值得吗?”伊万答非所问,他抬起眼正视王耀左眼的纱布,平静的表情终是有了一丝颤动,他顿了顿,“问问我的梦想吧,耀。”


“如果我问了呢。”他顺水推舟。


“那我就会回答你,我想和我的爱人一起在温暖的花园中满向日葵,养两条拉布拉多。如果他喜欢女孩,我们就领养一个女孩;如果喜欢男孩,我们就去养个男孩。我们的房子有一个大泳池,旁边就是花圃。然后雇一个园丁,在草地上放牧牛羊。我今年二十三了,还有很多年去爱一个人,而他现在正坐在我面前,是否也在和我想一样的事呢。”


王耀下意识的摸了摸左眼的纱布。


伊万的眼睛像装满了整个天空,他骤然感到呼吸都将沉溺其中。


“你是我的无期徒刑,耀。”


“我们都是彼此的无期徒刑。”王耀笑了笑,合上了笔录。 

 















我出生于多雨而阴霾的伦敦,英国的国土面积本身就不大,但景色秀美。我出生的那年恰逢银行业不景气,收入额持续低迷,父亲在跌宕起伏的公关危机中最终没能立稳脚跟,他失去工作之后,家里财政拮据,揭不开锅,就连最后的落地柜也转手给了那些富豪。母亲整日背着襁褓中的我在灶台前忙忙碌碌,汗水滴在胸脯的衣襟,晕开一大片染色的颜料,母亲的身上总是有这样那样的淤青和烫伤,以至于到我学会走路说话,都会被她身上的油烟味熏得晕头转向。


两个月后父亲带了一个漂亮的女人回到家,她比我母亲还要年轻美丽。我本以为我的母亲会高兴,可她看起来真的老了,细细的皱纹浮在曾经貌美的脸上,她会在梳妆镜前坐上一整天,什么都不做,用带着细纹的手轻轻抚摸自己的面颊。


后来我才了解到,那个女人是我父亲想要迎娶的妻子,作为代价,我的母亲必须带着我离开这个家。我不喜欢餐桌上多一个碗,多一对餐具的氛围,连我的母亲都不过问我的学习,只是沉默地舀着一勺鹅肝酱。


父亲浑然不觉,也许他只乐意和年轻而美丽的继母聊天。


就在这样糟糕的境遇下,阿尔弗雷德出生了。


不用怀疑,他是我母亲最后留在这个世界上的东西了。我抱着皱巴巴红通通的小婴儿,甚至没有觉察到房间里渐渐衰落下去的哭喊意味着什么。


我隔着棉被抱着阿尔弗雷德,墙壁上的耶稣受难像在一片诡谲的黑暗中低垂头颅,仿佛怜悯地凝望世人。


父啊,这世人本无罪。


母亲死后,继母就没有理由送我们离开家了,常年以来形成一种奇异的惯性——她和父亲挽着手走过伦敦河的堤坝,而我抓着阿尔弗雷德的小手,裹紧他身上亚麻布料的外衣。


他是个自私的孩子,总是喜欢抢夺我在餐桌上那一丁点残羹冷炙,又或者喜欢扯下我的马甲,流着鼻涕哭喊着说冷。我一勺一勺喂他意大利面的时候也是,他大吵大嚷地打翻了脏盘子,我站起身,给了他一耳光。


至此,我身为模范哥哥的印象彻底被这一巴掌击溃。


阿尔弗雷德在牙牙学语的时候才开始懂事,他笨拙地捧着汤碗踮着脚站在桌子前,婴儿肚显得圆润可爱,我伸手摸了摸,小男孩就开始嘟着嘴。他从很小就开始有个人领地意识了。


我以为这不会有大问题,在一个男孩身上出现是再件好不过的事了,后来我才发现,我那时的纵容留下了祸根。


继母怀了孕,像一只开屏的孔雀一样展示着自己的肚子,我明白这意味着什么,可阿尔弗雷德不知道,他伸出手想摸一摸她鼓起的肚子,却被继母一巴掌打到地上。


我连忙扶起他,看着他摇摇欲坠的乳牙根部渗出鲜血,阿尔弗雷德泪眼汪汪的抱着我的脖子。


继母趾高气昂地走了,我替阿尔弗雷德又擦药又哄弄,最终他抽噎了几声总算不哭了。我亲手养大的男孩小心翼翼的攥着我的手指,把头靠在我的肩膀上。


可意外就这样发生了,有一天我从在门外的鞋垫上抖落帽檐和靴子上的积雪时,听见了家门传来重物撞击的声音,我连忙打开门,就看见我的父亲伸手要打阿尔弗雷德。


最后是我替他挨的那一巴掌,后来我才了解到是继母出事了,因为她嘲讽阿尔弗雷德,说等她的孩子生下来之后,亚瑟就会被抢走。阿尔弗雷德就生气了,推了她一把,一个三岁男孩力气能有多大,可惜年轻的孕妇站在楼梯口,连一丁点能够反应的时间都没有。


可怜的继母啊,我看着地毯上那滩明晃晃的血迹,揉了揉发麻的脸,受难的耶稣依旧垂着头,在温暖的壁炉摇曳中仿佛将哀悯降临于世人。


父亲啊父亲,这是罪,而罪,都是要一一偿还的。


阿尔弗雷德大病一场,我寸步不离地彻夜照料,他连发了三天高烧,终于还是从鬼门关回来了。他哆嗦着干裂的嘴唇,说出这三天他对我说的第一句话,哥哥,我渴了。


我差点鼻子一酸眼泪掉下来,当即就给他热了点汤,继母的孩子早产之后家里便没剩下什么能给我们的了,除了我的祖母,也就是我逝世母亲可怜的妈妈,她尽量踩着农村那条泥泞的街道送来两只小羊给我,偶尔是一些新鲜蔬菜,祖母毕竟年岁大了,来往不能久,也不方便被父亲看到,我把小羊养在母亲生前悉心打理、而今荒芜地长着荆棘草的花园,阿尔弗雷德自发想去照料他们。有趣的是,在他痊愈和活蹦乱跳的三个月后,我病倒了。


其实那不是一般的病症,我不仅发着高烧,还整日说胡话,父亲忙着照顾继母,就把我丢在医院里听天由命,那时候医院已经人满为患,各种流行感冒交杂在一起,行程更严重更恐怖的疾病。


阿尔弗雷德一得到这个消息,连院子里的小羊都顾不得了,他的套鞋还卷着小小的土块,趴在我病床边听从医生的话照顾了我整天整夜,我从没见过阿尔弗雷德像个小蔫吧菜似的听别人的话,但好在他不吵不闹,照顾也十分用心,我算是从这场大传染病中活过来了。


等我们回到家的时候,发现家里已经空了,院子里的小羊被送到了屠宰场,阿尔弗雷德为此伤心了好几天。我问了邻居才知道,我的继母没有逃过那场传染病,我父亲带着她两个月大的儿子离开了,原因是他认为前妻的这对兄弟会带来厄运。


他离开的时候带走了所有的资产,我的祖母也再没有来探望过我们,我回到空荡荡的家里,阿尔弗雷德不安的抓着我的手,问我,我们被抛弃了吗。


我揉揉他的脑袋,看着穹顶上圣洁的耶稣受难像,仿佛一瞬间箍紧了我的呼吸,我的主就这样被钉在十字架上,他在黑暗中的轮廓不再清晰,可我依旧能够看清他高高在上,用那么怜悯的眼神俯瞰自己,看着世人。


父说,神永不会背弃门徒。


在后来,自称远房亲戚的男人出现在家门前,要求领养阿尔弗雷德。我的小男孩不安的抓着我,问我是不是要把他送走了,那个男人露齿而笑,我看着他发黄的牙齿,揉了揉我弟弟的脑袋。


阿尔弗雷德安静下来了,他知道等待自己的是什么,所以不再挣扎。


最终他带走了阿尔弗雷德,把我含辛茹苦地、亲手带大的男孩带离了我的生命。


我在伦敦的家住了一段时间,和我的主虔诚地居住在一起,直到我初次接触大麻。我在一个毒枭手底下工作,但这份工作实在不稳,他被抄了老底,而我逃过了警方的追查,在侥幸心驱使下,我正式走上了贩毒的道路。


偶尔我想起我没有打赢人生最后一场仗,而死于了毒品并发症的母亲,连一丁点的愧疚也从我的指缝间溜走。


我的势力起源于俄罗斯,原先和黑手党合作的还只是一小部分,然后越做越大,本以为能够安身立命,没想到俄罗斯政府的打压已经捣毁了一大批能够仪仗的势力。


最后的最后,我弄到了一个假身份,从俄罗斯逃到中国,然后坐上前往缅甸的货轮,说实话,我知道我快要走到尽头了。


可我见到了你。


你有着大海般壮阔美丽的眼睛,远比母亲更纯粹的金发。


人生真是出有趣的舞台剧。


你长大了,阿尔弗雷德,你变得英俊、成熟,不再粘着我,不再做让我鼻酸的事了,你真的长大了。


然后我发现,我的人生早就离不开你了,我不知道这究竟是亲情,友情,亦或是爱情,但从我走上这条路开始,我们注定背道而驰。


能遇见你真是人生的惊喜。


而后我回到了英国,回到了童年时候的住所,我母亲曾经居住过的在乡下的家中,直到隔壁坐在花园里晒着太阳的老太太看见我打了声招呼,但她显然已经认不出我,过度化脓的双眼让她混浊的两眼完全失焦。我告诉她,我是这家主人的朋友。


她在扶手椅上摇啊摇,叹了口气,说,好久都没人来了,那家已经没人了。


在这之后,我才知道这家的老太太在替孙子送东西的时候摔进了悬崖下湍急的水流,没人再找到过她,说到这里老人叹了口气,说那俩孩子真是可怜,出生就没了娘,爹又娶了个坏女人。


我点了点头,走进那间破破败败的屋子。


那里已经积了厚厚一层的灰,我拂去糊着一层水泥的墙壁上积灰,看到这个不足四平方米的狭小屋子里一张褪色的全家福,我母亲年轻时候的脸微笑地看着我,我的祖母搂着她,年轻的脸上堆满喜悦。


这个房间有整整半面墙都是我母亲的身影,从小到大,再从大到小,当我转向另一侧的墙,我看见了自己。


那时我还没有长开,被我母亲抱着,我的父亲也欣喜地笑着,然后我越来越大,仿佛正在浏览另一个人一般平静。


然后我看见了阿尔弗雷德。


那是他两岁生日那天,我和他拍的唯一一张合照。


我们彼此相爱了一生、一世、一辈子。















我离开那扇终年敞开的铁质推门,沿着田间阡陌往回慢慢走着,迎面走来一个戴着黑色兜帽的人,凋零的暗黄色叶片从树影间轻盈飘落,整个枫叶林都随风沙沙作响,像一场拉开帷幕的歌剧。


我抬起眼,眼眶微微发酸,男人从我身边走过,带动这阵子连绵的凉爽季风。他包着绷带的手搭在我的肩头,鼻尖蓦然钻进了熟悉的味道,黑色兜帽随俯身动作微微后撤,几绺金发拂过我的脸颊。双唇凑在我的耳边,轻声说道。


“我爱你。”


我仰起头,仿佛听见有人在清唱圣经,正上方的耶稣像积满了灰尘,他注视着整个世界,这般哀悯、温柔,有如父兄。


父啊,请判我无期徒刑。














1*这里的父指上帝耶稣。

 










Fin

怕被和谐,过两天再把正文从长微博解放出来。最新一次更新是23天前,连vie都更新了,我羞愧的低下了头。

送给阿池和AOI的生贺,HB to @†葬♥愛†家族℡®池毓。  @†葬♥愛†家族℡®AOI 

*参考电影《湄公河行动》。

*这里的父指上帝耶稣。

*迪克的意思真的是Dick。

*结尾参考了某篇文章,问题在我忘记是哪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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